“小程序短劇”的悄然興起讓我們看到,短視頻的生產序列正圍繞著不斷變化的觀者喜好與市場需求,指數級地豐富起來。當過往經驗已經無法解釋短視頻發展的諸多現象,也許是時候重新思考:短視頻究竟是什么?
——編者
影像是什么?自電影誕生之日起,這種追尋藝術真理的探索就未曾停歇。于是我們有了愛森斯坦的“畫框論”、巴贊的“窗戶論”,以及麥茨借道精神分析學而提出的“鏡像論”。這些理論演進,深刻展現出人們在不同階段的美學視野、技術條件、媒體環境中,對影像實質產生的不同理解與思考。
時至今日,這種思考已有相當部分遷移至以短視頻為代表的網絡影像,顯而易見的是:以過往經驗來解釋短視頻發展的諸多現象已力不從心,而短視頻本身的高速迭代與無限延展,甚至已超出了藝術創作的范疇,使其發展進入了與現實互嵌的“生態論”階段。
不久前上映的《火山摯戀》被網友戲稱為短視頻化紀錄片。
影像本體:被打破的畫框
從一開始,我們就很難給短視頻下一個精準的定義,時長、畫幅、格式,所有最基本的技術參數都顯現出參差不齊的狀態。這種極大的包容性,一方面源于用戶創作的不斷涌現,大眾的熱情與想象打破了一切短視頻的限定性;另一方面,則是從串流到直播的視頻平臺五花八門、層出不窮,短視頻的生產序列圍繞著不斷變化的觀者喜好與市場需求,指數級地豐富起來。
一個值得思考的例子是“小程序短劇”的悄然興起、自成一派。顧名思義,這些劇目無需借助主流視頻平臺,于微信“小程序”中即點即看。除了獲取與觀看的便捷性,此類短劇與傳統網劇的最大區別在于將“短”字訣發揮到極致。天下短劇,唯快不破,每集均長一分鐘、動輒上百集,手指滑動間,已是十數集開外了。當你懷疑這種產品何以生存時,某劇24小時用戶充值破千萬、一部爆款以小搏大超高回報等消息可謂不絕于耳,2023“小程序短劇”元年的格局業已打開。
你若帶著好奇去一看究竟,這的確是一種超出經驗的觀片體驗。蒙太奇的畫框被迅速打破,直截了當的信息輸出取代了鏡頭的排列與碰撞,于是在鏡頭間尋找對比、象征、隱喻等效果與意義,也就顯得多此一舉。這種簡單直白、以快制勝的敘事策略意味不足,卻因為穿越、逆襲、玄幻等劇情設計的一波三折、肆意翻轉而顯得爽快有余,每一分鐘都在顛覆上一分鐘,觀者仿佛在和編導激斗腦筋急轉彎,手指便不由加快了滑動進片的速度。
毋庸諱言,你很難將這些制作歸入主流,但它們的確牢牢捕捉住了喜好“金手指”爽文的那批目標受眾,而在轉折點與情緒位上精準的卡點與斷集,令付費觀看聚沙成塔,成功撬動了規模可觀的一片下沉市場。
短視頻泛化,如今已成為一個具有爭議的話題,似乎它的興盛在反噬影像應有的模樣。正如在數量龐大的Vlog制作中,手機取景已很難成為愛森斯坦所言之“對象與人們觀察它的角度和從周圍事物中截取它的畫框之間的相遇”,而僅能構成一種觀察與截取都缺位的電子記錄,這種記錄在“剪同款”的強烈節奏中,進一步淪為碎片,不由分說的情緒宣泄與觀點輸出勝于一切。
令人不安的是,這種強于觀點輸出的創作趨勢進一步向長片領域蔓延。不久前上映的《火山摯戀》便被網友戲稱為短視頻化紀錄片,其被詬病之處大多指向:以火山影像奇觀化為賣點,通篇利用旁白解讀主人公夫婦的內心世界,試圖設計出安置戲劇沖突的情緒線與敘事線,由此擠壓客觀反倒失去了紀錄片的力量。如此看來,當我們站在傳統影像的角度來審視短視頻,它總有這樣那樣的格格不入,但現實在于:網絡幾近壟斷大眾的信息來源,短視頻已是信息傳播的基本范式,革新既有理論、由新視角去理解與定義短視頻已是必須。
從窗戶到游樂園
那么是否可以將短視頻視作這樣一座游樂園?它是一個大多數人都可以擁有的私人領地,較之“窗戶”的結構則更為開放,分享發布就如同創作者打開園門,邀請觀者走進自己的世界,關上門戶便是自己的精神天地。
于是網絡就成了游樂園的集合,每個人都努力裝點修飾自己的樂園、營造足夠有趣的游玩項目:描繪溫馨浪漫的家庭Vlog是旋轉木馬,驚悚刺激的懸疑劇是過山車,萌寵育娃就像是稚趣盎然的淘氣堡,還有帶你飽覽各地風光的小火車。在短視頻的各種垂直分類中,你都能找到相對應的游樂體驗,而在這種參與的過程中,你很難分清誰是游樂園的建造者、誰又是游玩者,因為當下的短視頻并不完成于剪輯結束的那一刻,唯有創作者與觀賞者產生有效交互,才能真正閉合它的制作周期、實現它的傳播意義,而這一特性在自媒體環境中尤為凸顯。
因而在今天的短視頻創作中,我們越來越強調“有機內容”的概念,其中主要涵蓋了用戶生成內容(UGC)、提示和技巧、案例研究、展示創作者人性化的內容,以及模因(Meme)。在日常的短視頻觀賞經驗中,UGC顯然已占據主要份額,據最新的《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》數據披露,截至去年底,我國短視頻用戶規模超10億,其中達到周更頻率的創作者占四成以上,龐大的基數加之高轉換率,造就了UGC數量的井噴。
其實早在三年前,“大象紀錄”便與優酷聯合發起一項“全民紀錄計劃”,募集5000多名普通網友提供自拍素材,串聯成一部紀錄長片,用千人千面全景式地刻畫了舉國抗疫中既平凡而又不尋常的一天。這種早期的影像實驗,本質上是對UGC短視頻敘事能力的深度挖掘與極限考驗,時至今日,UGC的量變早已形成質變,進化為一種標準的影像素材來源,通行于自媒體以及各類網絡媒體中,而移動拍攝的豎屏與抖動、自拍及各類視角的任意切換、追求現場感的解說與觀點表達,都構成一種原生而又自洽的影像語言系統。
可以說,短視頻興盛的背后,離不開UGC的崛起,影像自由、想象自由與表達自由,帶來了眾人在UGC樂園里的狂歡。
這就推導出一個有趣的猜測:過往由精神分析學而來的“鏡像論”,認為觀者通過鏡子般的銀幕,認識到“他者是誰”,進而得以意識到“自己是誰”,那么在短視頻時代,這種由“他者”至“本我”的關系是否依舊存在?可以肯定的是:勇于并善于展現自我的短視頻創作者,都在努力標記自己獨一無二的顯像,“他者”的心理投射似是稀薄起來;但“鏡像”所論及的更深層次,則是虛擬與現實、想象與真實的交錯與混淆,這類鏡像體驗無疑在短視頻中得到了更好的落腳點。
就像鏡子迷宮是一種古老而又令人欲罷不能的游園游戲,短視頻用壓縮后的高濃度與高頻率,為觀者提供幻想的進口,以及那兜兜轉轉找不到的出口,主打開掛人生的“小程序短劇”多有擁躉便不難理解了。
產業鏈的門面與撬點
但若單純將短視頻視為游樂園,實質上是收窄了它的功能領域與作用范圍。今日的短視頻在替代圖文、大幅改變大眾接收與讀解信息習慣的同時,已深深嵌入社會文化傳播與日常消費行為,形成了一種自我繁衍與社區共榮的生態。
在上文提及的“有機內容”中,用戶生成內容常常與各類提示和技巧、案例研究、人性化內容交織在一起,這便引出模因這個新概念。演化生物學家理查·道金斯在《自私的基因》一書中,以遺傳基因為類比,將文化遺傳因子命名為“模因”,指向一種思想、主意、風格在人際間的傳播與演化。正如DNA作為生命藍本,指導著細胞的生長發育,模因在文化與精神領域,極大影響著個體的決策與行為,而極易輸出情緒與觀點的短視頻,便成了模因的最佳介質。
一個顯著的結果是:當我們在廚藝、美妝、穿搭、家居等各類短視頻中,刷得樂此不疲時,我們會傾向于聽從創作者的召喚、復制他們的行動,這就使得短視頻成了娛樂、學習、消費乃至許多人賴以生存的場所。
有幾組有趣的數據足以說明這一問題。《2023抖音讀書生態數據報告》指出,過去一年內讀書類視頻播放量同比增長65.17%,其中五分鐘以上的視頻發布數量同比增長279.44%,而截至2022年入駐抖音已認證的教授已近400位,更有45位院士、四位諾獎得主在抖音平臺上分享科學研究成果,短視頻儼然化身新型“口袋書”,成為碎片時間學習的一種重要工具。
另一組值得一提的數據則是在最近召開的“2023抖音電商作者峰會”上給出:在過去一年中,有515萬新人加入電商創作者隊伍,總計884萬作者通過短視頻、直播等形式帶貨盈利,其中累計商品交易總額超10萬者逾60萬。不可忽視的是,在這些數量激增的電商作者背后,有著更多上下游各色行業的生產者,短視頻無疑成為了這條龐大產業鏈的門面與撬點。
于是在這樣的生態結構中,短視頻真正成為一種生產力,前所未有地重塑著大眾的生活,影像藝術也從此由想象中走出,有了主動改變現實的力量。
(作者花暉,為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副教授)
來源:文匯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