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成長于60年代的艱苦歲月,浸染過80年代的傷痕文學,因此個個悲天憫人。他們普遍擅長人文關懷和宏大敘事,但是細分起來,又各有各的不同。比如張藝謀。早年拍攝了《紅高粱》《菊豆》《大紅燈籠高高掛》等農村題材電影,對封建禮教,進行了深刻認識和批判,收獲了無數贊譽;
但是千禧年后,他卻宕開一筆,用一部《英雄》揭開了中國商業片的大幕。比如陳凱歌。早年拍攝《黃土地》《孩子王》也是農村題材的電影,但相比張藝謀,他少了批判,更多展現農村人淳樸的民風和堅毅的品格。之后《霸王別姬》《風月》讓他達到了藝術的巔峰,更加注重人文精神,關注人的本體和生存狀態。
不過新千年后,他步張藝謀的后塵也靠《無極》走上商業片的道路。比如黃建新。早年里,他是第五代導演中最激進的,拍攝了《錯位》《輪回》《黑炮事件》“先鋒三部曲”,有政治諷刺、精神分析和科學幻想,超前了一個時代。
之后他留學歸來,就變得平和很多,拍攝了“城市三部曲”,《站直啰,別趴下》《背靠背,臉對臉》《紅燈停,綠燈行》。如今他已經徹底回歸主流,拍攝了“紅色三部曲”《建國大業》《建黨偉業》和《1921》,網友笑言他被“招安”了。
這三位可以稱得上第五代導演里的旗幟,也是觀眾最熟悉的。但還有一位,雖然知名度沒有那么高,卻比這三位更為特別。他就是周曉文。周曉文的“個性十足”,放現在的時代里,顯得有些“另類”。他第一次拍電影,就把鏡頭對準了“對越戰爭”;
第二年,又學起了港片,飆車、槍戰、飛車全湊齊。片中他還探索了“性啟蒙”,一出大尺度裸身沐浴戲,震驚了內地影壇。
之后的《青春無悔》《青春沖動》,又用大量鏡頭,展現了新時代女性的美。可以說,“性”“欲望”,在他的電影中,總會成為一個亮眼的符號。我們今天要說的《二嫫》,也是這樣的作品。
人是欲望的奴隸,我們的一生,不過是追逐一個又一個欲望的過程。比如為了所謂的新潮,有人淪為了手機奴,甚至為了一個幾千元的手機,去賣腎;比如為了超前消費,有人淪為了卡奴,信用卡還不上就去借貸,結果利滾利,最后家破人亡。手機奴、卡奴、房奴……我們都很熟悉。可你聽說過“電視奴”嗎?為了一臺彩色電視,一個女人可以去賣血、甚至賣身。電影《二嫫》就講述了這么一個魔幻的故事。二嫫,這個嫫字,意思是丑陋的女子,是封建社會對女仆人的稱呼。
所以二嫫從一出生,就戴上了緊箍咒,她本身就是一個女奴的化身,這樣的人本來是不配擁有自己的欲望的。影片中二嫫“出道即巔峰”,嫁給了比自己大很多歲的村長,這是一個農村婦女,最好的歸宿,因此也惹來了周圍人的嫉妒。
可之后這個家庭發生了一些變故后,二嫫的家庭地位,發生了變化。其一,她生了一個男娃。這在村子里是有“面子”的事兒,她和鄰居吵架時,譏諷對方生不出一個“帶把兒的娃兒”就可以看出這一點。
其二,他的丈夫,從村長位置上下來。盡管大家還叫他村長,但是更多的是嘲諷和戲謔,村長自己的口頭禪是“我早就不是村長啦。”導演也用鏡頭語言告訴觀眾,當年的村長如今已經是低人一等了。
其三,村長因為腰肌勞損,那方面不行了。喝了兩年中藥都不管用,這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是個致命的打擊。
影片中,二嫫和鄰居吵架時,鄰居罵她是個“守活寡”的。性生活不和諧,本來是極其私密的事,卻在村子里人盡皆知,可以想象,二嫫對此有極大的怨恨。甚至很可能是自己向外人吐露這個秘密的。此消彼長,當夫權衰落后,二嫫成為了這個家實際的主人。
獨立的意識,也在她心里生根發芽。作為對比,我們看看二嫫的鄰居。鄰居家男主人因為眼睛小,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叫“瞎子”,從中也可以窺探到,他在村中地位有多低。
可是后來瞎子買了一輛卡車,成為了個體戶,賺了不少錢,成為了時代新貴。片中二嫫家的籮筐賣不掉,村長心急如焚,瞎子卻大手一揮,跑到城里,利用自己的人脈,幫二嫫把籮筐賣出去。
這證明了在村子里,話語權已經從“當官的”的手中,被“有錢的”搶走了。瞎子的老婆是個悍婦,可就因為生了個女娃,在村子里抬不起頭來,一輩子只能當個長舌婦,她在片中叫“秀兒她媽”,是個沒有名字的奴。影片有個細節。有四個老婦,常年搬個板凳,坐在二嫫家前說長道短,她們就是當時農村婦女的歸宿。她們一輩子是男人的附屬品,唯一的使命就是生個男娃,然后在容顏老去后,成為村口“情報站”的一員。
所以有了獨立意識的二嫫,是村子里的異類,她的“逐欲之路”注定是一片坎坷。二嫫的欲望很簡單,就是攢錢去縣城買個大彩電。這個電視機,不過是二嫫欲望的具象化體現,拆分來看,她的“欲望”又可以分為三個。首先,她渴望賺大錢。一個村婦對賺多少錢是沒有概念的,但鄰居瞎子告訴她,城里百貨商店的大彩電,全縣只有一臺,連縣長也買不起。
于是她對大錢,就有了具體的想象,賺可以買一臺彩電的錢,就成為她的目標。其次,她渴望擁有愛情。二嫫這樣的女人是沒有體驗過愛情的滋味的,對她來說,愛情就等同于性。影片多次描寫了她的性壓抑。比如影片開頭,二嫫在炕上踮起腳尖,那優美的線條極具性誘惑。
這本是她對丈夫發起的一次挑逗,卻換來丈夫一句苛責,“鬧啥嘞!”后一個鏡頭里,二嫫光著腳去踩水踩面團。
所謂食色性也,這個做面條的裝置,有著很強的性暗示。
擠壓出來的面條,象征著性壓抑的釋放。
而二嫫這個踩面的姿勢,是在模擬男女之歡。導演用很隱晦的方式,讓二嫫來了一場自我滿足的表演。
再比如二嫫后來去賣血。提到賣血的原因,她說身上的血不流,也是浪費了,這也具有一定的性暗示。
性壓抑是難以啟齒的,多數時候,她只能在只言片語里,夾槍帶棒地,數落丈夫“是個男人,卻不干男人的事兒”。
但是當二嫫來到百貨商店,大彩電里,正在上演著男女的情愛戲。
人群里的二嫫被震撼了,她對愛的渴望也在電視機上,找到了附著點。
最后,二嫫渴望獲得尊嚴。這一點同樣體現在電視機上。鄰居家有一臺彩電,兒子虎子常跑去鄰居家看電視,這對二嫫而言就是丟了面子。剛開始她挽尊的方式,十分粗魯。比如跑到鄰居家,擰著虎子的耳朵離開;
比如和秀兒她媽互相“罵街”,罵對方是皮松肉懶的豬臉,甚至還大打出手;比如偷偷給鄰居家的豬下藥,毒死了豬。直到后來她才發現,只要買一臺縣里最大的電視機,失去的面子,就爭回來了。
可以看到,二嫫的三大愿望,全都凝結在了一臺電視機上,這臺電視機代表著,她對未來的全部期望。然而諷刺的是,這個具有獨立意識的女子,為了滿足欲望,還得靠男人。因為身邊全都是農村的“舊人”,只有鄰居瞎子,是去過城里賺過大錢的“新人”。瞎子確實幫二嫫賺到了錢。影片一開始,瞎子就慫恿二嫫去城里賣麻花面,生性謹慎的二嫫,選擇拒絕;
后來在瞎子的幫助下,二嫫家滯銷的籮筐成功賣到了城里,而隨同瞎子進城的二嫫,也順利賣完了麻花面,她的防備心也放下了。
接著在瞎子的推薦下,二嫫進了國際飯店,成為了后廚的技術骨干,賺到了比旁人多的工資。然而她后來從別人的閑言碎語中得知,自己不過是被瞎子包養了,自己多獲得的工資是瞎子偷偷塞給老板的。
得知真相的二嫫惱羞成怒,把錢退還給了瞎子。瞎子也確實滿足了,二嫫對性的渴望。事實上,他從一開始就對二嫫垂涎已久,找機會就和二嫫搭訕。把二嫫帶進城后,他又是請二嫫吃飯,又是給二嫫介紹工作,二嫫進城時,只敢坐在卡車車頂,回來就坐在了卡車的副駕上,兩人之間也愈發曖昧。
我們前面說過,面條和面機具有性暗示。在二嫫和瞎子吃完小灶回村后,丈夫嗅到了一絲不尋常。他用兩碗滿得快溢出來的面,招待兩人。
兩人吃著面,眼前碗里的面,身后木樁上懸掛的面條,兩者幾乎占滿了屏幕,我們能明顯感覺到,這兩人絕對出事兒。
而在城里,二嫫在飯店做活時,身邊的人被和面機,壓傷了手臂,一時間,鮮血直流。
百貨商店電視機里,裸露的雙腳,也暗示二嫫在逐步滑向“欲望”的深淵。
但欲望一旦脫韁,就無法回頭。在回村的車上,瞎子強吻了二嫫,二嫫也順從地解開了衣帶。
這場情欲戲,導演只給了一個遠景,卡車前面突然卷起了一陣風塵,悄無聲息,驚天動地。
得到性滿足后,二嫫更渴望真正的愛情。她在去城里的路上,給瞎子喂餅吃,像一個寵溺的少女。
破碎的鏡子,也說明了她要和過去告別的決心。
她穿上了城里買的胸罩,她想嫁給瞎子,和過去徹底告別。可瞎子只想體驗肉體之歡,兩人產生了巨大分歧,就此分手。
愛情破碎的二嫫又來到百貨商店,電視機里是一個正在游泳的泳裝女郎。
二嫫氣憤地叫售貨員關掉電視,也關掉了自己對愛情的渴望。
瞎子當然也滿足過,二嫫的“自尊’。村里人好面子,最直觀的體現就是房子的高度。瞎子家的地基,比二嫫家高,二嫫丈夫就請人修房子,把地基加高,爭回這個口氣。
剛進城的二嫫坐在卡車頂上,也第一次體驗到了高人一等的感覺。
瞎子第一次請她吃飯,坐的是雅座,喝的是從未喝過的果茶。
二嫫工作的也是國際大飯店,里面有先進的和面機,倍兒有面子。
她在飯店里指點江山,頗有一副職業女強人的架勢。
她還給丈夫孩子買了白色的襯衣,一家子都成了體面人。
然而后來二嫫才知道,自己不過就是瞎子包養的一個情婦。一個諷刺的點是,瞎子路上撞死了一只驢,賠了人家500元。
而他給二嫫的包養費,剛好也是500元。
自己努力了半天,從奴隸變成了一個畜生,多么諷刺啊,二嫫心灰意冷地回到了村子里。而體面的瞎子,后來因為玩弄女性,被流氓暴打一頓,成為了全村的笑柄。二嫫意識到,自己也不過是瞎子的一個玩物罷了。
我們再看這輛卡車,身后的大山被鐵窗阻隔,像一個牢籠一般。而二嫫和瞎子坐在車里,陽光投射進來,給了他們無盡的希望,可最后這份希望也破滅了。二嫫的逐欲之路,在瞎子的指引下,走向了無盡的深淵。
當夢破碎后,電視機就成了一個毫無靈魂的空殼子。影片最后,二嫫一家終于買來一臺電視。
可二嫫的靈魂已經被抽干,她麻木地說:“我的笊籬當天線了,我拿啥撈面?”
村里的人都來他家看電視,村長又恢復了昔日的笑容。二嫫卻因積勞成疾,成為了陪襯。
影片最后,電視機里又出現了男女愛情的場面。
二嫫卻和家人一起昏睡過去,要想活下去,麻木是唯一的出路。
等她醒來,只能看到一片雪花,還有她茫然不可知的未來。
與其說二嫫是個“電視奴”,不如說她是生活的奴隸。她把所有的賭注,押在一臺電視機上,最后撞得頭破血流。她徹底屈服于命運,而中國農村里又有多少二嫫這樣的女人啊。這部《二嫫》上映于1994年,與張藝謀同類型的《秋菊打官司》在人物塑造上有異曲同工之處。但在周曉文的故事里,現代社會,不再是一個潛在的權威視點的擁有者,而已經成為了一個不請自來的闖入者,比《秋菊》更殘酷,尺度更大,豆瓣評分8.2,至今依舊是國產現實主義電影中難以逾越的一座高山。喜歡的朋友,可以找來看……未經授權請勿進行任何形式的轉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