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法是一種書寫習慣,并隨知覺的不斷進階,妙在不知不覺,以至神而明之。筆墨紙硯、篆隸楷行草、各家各派,因人的個性不同,說法各異,又互相借鑒,但從整體和原點而言,是高度一致的,只是為方便于辨別特點,分科而各立一家之言,言各有異,各證其異,實則相對相輔相成,法法都歸一,門門皆妙有。
金農別號“冬心先生”,“冬心”字面來自唐代崔國輔《子夜冬歌》,“寂寥抱冬心,裁羅又褧褧。夜久頻挑燈,霜寒剪刀冷。”這有孤獨清寒之冷落的待遇。石爐認為,以金農暢達自信的性情,漆書塊壘的雄厚,濡沫寫經的禪機,應該是冬天之心,心如冬日之清奇豁達的積極,當非寂寞凄慘的消極。龔自珍《己亥雜詩》“誰分江湖搖落后,小屏紅燭話冬心?”這種釋意既有對癥下藥的困苦,又有隨方解縛的歡喜,更符合金農內的從容而奇倔的心性。
石爐觀察,如果于書法奔勞多年,踏破鐵鞋無覓處,其中有關筆鋒之微妙,如果能在祖國傳統文化的沃土中涵養更多成份,于紛繁中覓得中心法門,似乎值得討論。
一,如何辨性?
自性即心,悟明心法。古人法書千面萬目,有的人永遠臨帖擬古,寫字沒寫法,有法沒有心,寫不出自我面目,無法借尸還魂,近乎行尸走肉,進不去,放不下,出不來,結果有面目全非,更有污染自我!為什么古人的法書百讀不厭,不能說我們根器退化,或者反而是參照太多,頭緒混雜,缺乏精純,眼花繚亂,確實可惜。“父母未生以前,如何是我本來面目。”寫誰?誰寫?字寫我?我寫字?字是誰?誰是字?誰是誰?……這些話頭,其實都是一樣,作書者如能一端直奔文字功能之象形、會意、指事,反向一端又能歸依自心,形成思維模式的張力,自能趣味盎然,觀者共振,書法之法自然能寫,能變化,能活潑,并堅固地做到一不為少,一以貫之,大匠之門可得,這主要體現在筆鋒,不管中鋒側鋒、藏鋒露鋒、順鋒逆鋒……皆中得心源,自能俯仰馳騁!
二,如何觀心?
“反聞聞自性”即是反觀觀自心,楞嚴經》云:“反聞聞自性,性成無上道。”觀音又云:“初于聞中,入流忘所。”“流”指聲音流等存在的運動或靜止狀態的物質,從專注于耳聞入手,又不去追逐動靜之聲音流,不去分別動靜之存在,與所聞同一,于是入耳之聲音流就消失了它的所在,一切存在皆無所來所去,天地之境,物我同一。“所入既寂,動靜二相,了然不生。”動即是靜,靜即是動,非動非靜,亦動亦靜。“聞所聞盡,盡聞不住。”“覺所覺空,空覺極圓”“知見立知,即無明本”“能聞所聞、能知所知”。這層境界,肌肉若一,人書合一,人在境中,物我兩忘,在必然到自由王國中思想馳騁,非常有利于對自性、筆性、紙性、墨性、水性的了解,以至于不可思議,莫名其妙,此時心聽筆紙相摩的唰唰之音,不正是心性的律動,隨心所欲,“鋒”就自然而然。出鋒,用大白話說,就是刀鋒之線而不是面,有可能只是一根羊須筆毛,或者只是狼毫的最尖端,當然,必須要鋒利、有力,尤其是氣韻!有去有回,因字而異,又與坐姿和手腕以及捻管有關,用呼吸的節律操縱,是一種整體的修煉和修養。張三豐講“毋使呼吸之氣”,是不用口鼻呼吸之氣,嫌其粗淺,也不是胸肺心氣,容易努氣堅硬,行氣要深,深到哪里,用丹田之氣,則綿軟深沉。石爐在實踐中感覺用丹田之氣,似乎更能操縱筆鋒,提按頓挫中感知筆力的反彈,再借力就勢而俯仰開合,指力被筆毫所牽,身力為指力所帶,實則變被動為主動,知已知彼,舍已從人,筆鋒之火氣褪盡,水墨之真性盡現。石爐認為近人所應詬病的,如“寧停三分,莫搶一秒”警示語所教育的,通常是意識上貪多求快或用力過重,明代張紳 《法書通釋》有,“其法,趯筆戰行,不徐不疾,欲盡復駐,勢是以磔。開其筆,或出鋒,或藏鋒,由心所好。”戒除貪、嗔、癡、慢、疑五種習性,這些后天的習性是多余的,也是造成病筆的“”毒藥”,使作書者緊張痛苦,遮蔽書法內在和人的本有心性。當然,人不可無喜怒哀樂七情六欲,如果不能把性情歸真做到率性而為,那么“念動急覺,覺之即無,久久收攝,自然心正。”這也可以做為根本心法,也無妨礙性情之大作,因為心法之心,心在法前,心是根本的。尚且,能做到圓通自如,心中有佛,吃肉喝酒也是可以的,濟公活佛也“酒肉穿腸過 ,佛祖心中留。”只是下一句“世人若學我,如同進魔道。”值得玩味!昆明五百里印室主人是我所見的齊印翹楚者,所篆刻的“中國嶺東潮州人也”,有將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,數千年往事注心頭的胸臆,傾注在齊派印風的沖刀中,當是妙境心造!
三,如何凈意?
作書時意在筆先,力在筆肚,駕馭筆鋒,要力達筆鋒,又不能尾大不掉,還要能偶見奇效,“惟筆軟則奇怪生焉”,蔡邕《九勢》的論述大概也是這個道理。讓鋒在線條中隨心隨意的扭動真不是容易的事,一撮筆毛又“千頭萬緒”,毫不受力,如何做到胸中有靜氣?如何延伸皮膚的感覺?如何貫流氣血和心中的思想?制造筆下丘壑,非數年純功不可!一不小心操之過急,就一塌糊涂了!《寒山詩》有,“嗔是心中火,能燒功德林。”心中的負面情緒上來了,“一念嗔心起,百萬障門開”,掛礙也就接踵而至,筆鋒難免南轅北轍,也寫不出自性東西了!如想摒棄流俗,到處高雅的彼岸,確實需要自凈其意,善護其念,這是一個大超越!書法無他,有利于破習氣,易性情,返初心,金農自在常樂的藝術作品,從自心下手,身心寂寥,直下明了,徹見本性,可以為證,“揚州八怪”并不“怪”,是說話的人自己有“怪”而不自知。溫昶《養性》直解如下,“一切處無心是凈;得凈之時不得作凈想,名無凈。得無凈時,亦不得作無凈想,是無無凈。諸佛法身,湛然不動猶如虛空,如虛空故,所以遍滿一切,以便滿故,所以空即無量,無量即空。一切眾生皆自空寂,真心無始,本來自性清凈。”可以指南。
四,如何安心?
慧可斷臂求法時說:“我心未寧,乞師與安。”達摩道:“將心來,與汝安。”慧可問:“覓心了不可得。”達摩答:“我與汝安心竟。”慧可當即大悟。我們苦苦追尋“鋒”,如果能把“鋒”當成原有之“法”,先把一個“點”寫好,按提起落,起轉承合,運鋒行筆。“鋒”到底在哪?有筆必有“鋒”,有法也有“鋒”,心中所出,筆尖所提按出現的錐形,通過鋪毫,千變萬化,形成點線面塊、緩急方圓、藏露順逆、濃淡潤枯,都是八面來“鋒”之筆,有形有象,眾人未知覺而已!不了解這個基本法,卻老是胡思亂想國展入圍,成名成家,終至夢想顛倒,自己為自己心障所捆縛。大匠名家,每每研究越深入,愈感自已與古人差距之大,每專精一家,愈覺眾議多余,每安心撫筆,愈覺一不為少,如若心神沖動 ,意氣妄發 ,筆鋒則無法自控,心靜處,可如撫琴,心弦同頻,又如聞香,息動煙散,美女,自能美女照鏡,妖精,則現出妖怪原形,而鏡子還是鏡子,去留無意,故此,定能生慧,則此體心,如如不動,直指“鋒”能于小而無內,大而無外,無一法而不包容,那么自有駕駛精氣神的虛空圓滿,豈不奇哉!
五,如何以心行氣?
太極之拳、八卦有掌、點穴用指,武術對力道也有拳“鋒”的說法。書法也然,太極拳柔而有力,毛筆軟而能發力、得力、用力,如何寫得舒適,將高雅與逸興相結合,道理一也!可見于太極拳論,“以心行氣,務令沉著,乃能收斂入骨。以氣運身,務令順遂,乃能便利從心。”于肩胛、肘節、指掌和筆管之間,掌虛指實,動靜開合,虛實轉換,如“九曲珠”,做到無微不至,活潑虛靈,得機得勢,不頂不丟,難道書法也不能這樣“耍”?“鋒”若隱若現,也可以猶如風水學的“龍”也,“龍”是一種喻指,指德行、力量等美好的事物。見龍在田,出潛離隱,伏脈千里,氣象萬千,書法取象論義,與此無殊!孔子不就羨慕老子,“其猶龍也”!石爐對呂偉濤的漆書甚為敬仰,觀其“人人有愛心千秋昌盛,國國無戰事永駐和平”對聯,筆力雖止,心氣未歇,意猶未盡,若隱若現,呂老師當是能降伏自心,調服筆鋒,奇倔的金農書法變化得如此自然而然,殊非易事!石爐也偶見奏演古琴者,不知古琴是用來“撫”的,而不是“彈”的。“撫”的心意,因其撫字之情真意切,細膩入微,心弦則琴弦,撫琴則自撫,高山流水遇知音。真知心也,能運氣!
六,如何和光同塵?
王驤陸《乙亥講演錄》中有語錄:如何而能成佛?當答云,能入魔者,方能成佛。若問如何入魔法,則答云,二見即是魔見,由二入不二,無佛無魔者是。石爐認為,不知魔,怎知佛,手段是無差別,但卻一念之差的心,找到矛盾的對立面,則接近知己知彼了。“地之穢者多生物,水之清者常無魚。故君子當存含垢納污之量,不可持好潔獨行之操。天理路上甚寬,稍游心胸中,使覺廣大宏朗。人欲路上甚窄,寄跡眼前,俱是荊棘泥涂。一苦一樂相磨練,練極而成福者,其福始久。一疑一信相參勘,勘極而成知者,其知始真。”洪應明這些論述充沛著山林意趣,不但有江湖之義,又可供廟堂參考,滲透著萬物一體的世界觀,其深度當需閱歷和境界。
書法能做到雅俗共賞,不執于一端,各家各派都能在這里找到啟蒙與激發,顏柳歐趙、黃庭堅、米芾、弘一、于右任……我們能學得的只是一鱗半爪,因為知之甚少,乃至位卑不敢言高,所以,“和其光,同其塵。”心量寬廣,虛受之懷,以被批評作受關注之幸福感,與時舒卷于花開花謝,也直是入世之法。許多人也不屑于此種“同污合流”,表現為傲慢偏見,孤芳自賞。其實,和光同塵也只是一個過程,并不是標的,摶心引法而已。石爐就是在顏真卿“勤禮碑”里面轉,世上也有億萬人在里面轉,俗不可耐啊!可是,這是必須的,練字不能等,決心不能猶豫,偶爾出一個“鋒”,一剎那,豁然貫通了,重大收獲,往往出自直覺痛感,心念和手感是蹦出來的瞬間,和光同塵,沒有同塵,光勿與和,三十功名塵與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。莫等閑,白了少年頭,空悲切!
七,如何去拙力?
執筆作書必須調息用勁,筆鋒除了技法聽之于心外,毛筆是手臂、手指皮膚聽覺的延伸,手指皮膚觸角成為中間環節的問題,顯得很重要。拙力的褪盡,即是真力的再生,武術術語叫“換勁”,并不神秘,站樁換勁就是身體肌肉用力模式的改變后固定,相當于靜態練力,外靜內動,上虛下實,根節要快稍節要慢,切實感受到氣血鼓蕩才是內力之源,以回到先天嬰兒狀態,產生不自覺的本能力,形成不可思議的效果,所以書法非常需要“意氣”從事,就象王羲之也不可能第二次寫出一樣的蘭亭序,當然也有可能更精妙,說明情意是關鍵因素。知道了先天之力,就可以理解到筆墨形容上的“飛鳥出林”、“驚蛇入草”、“枯藤老樹”、“如錐畫沙屋漏痕”等書訣真實不虛,自然達到用筆靈活多變,恰到好處。而拙力則呆滯單一,努氣力折,提按抽拉,使轉回護,只有書者的躁動,而筆鋒簡直不聽使喚,白費時日。
石爐感悟書法用力的精妙,在于新力未生,舊力未盡之時,其俯仰遲疾和轉彎抹角節奏以呼吸的“息”為單位,知已知彼,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,讓鋒尖在線條中運行無滯,方能言“鋒”,這當然離不開精氣神的高度集中,馬宗霍有評何紹基書法云,“晚歲行書多參篆意,純以神行”,確有其事!其實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果關系,去拙力(后天硬力),才能造“拙”字(先天綿柔之力),清代沈曾植書風巧中寓拙,曾熙指言“讀碑多,寫字少。讀碑多,故能古;寫字少,故能生。古與生合,妙絕時流。”“工處在拙,妙處在生,勝人處在不穩,愈不穩則愈妙。”賢者肺腑,聞者當有所意會!
八,如何用虛?
“水嘗無華,相蕩而成漣漪 。石本無火,相擊而發靈光。”書法過程也不外是人與物,物與物之間的相摩相蕩的絕對運動狀態。運動中的“鋒”總得有一個方向,應該是指向“虛”,出鋒就如豆谷發芽、魚長尾巴、風中之旗那么簡單,實中之虛,虛中之實,自然而然,不能矯揉造作,更不能畫蛇添足。“虛”近乎“無用”,馮友蘭先生認為:“哲學的用途乃無用之大用。”老子《道德經》第十一章中“有之以為利,無之以為用”的內容更深入骨髓。揉和陶土做成器皿,有了器具中空的地方,才有器皿實處能承載的整體作用。
從整體而言,開鑿門窗建造房屋,有了門窗四壁的空虛部分,才有房屋能透氣、可容人的實際作用,具體運用到作書時的精神和身體“虛其心,實其腹,弱其志,強其骨。”那么自能沉著,而不失迅猛,有如處子,更象脫兔,神翔于甸,率性虛淡,隨遇而安,內心虛曠無垠,物我兩忘,心手雙暢。李小龍截拳道實踐了“以無法為有法、以無限為有限、以無招為有招、以無形為有形”的道理,也論證了虛則實之,實則虛之,虛虛實實,實實虛虛,變幻莫測的可能性,創新無止境,正是以“虛”為思維空間和范疇!恩格思在《自然辯證法》中提出,“只要自然科學在思維著,它的發展形式就是假說。”假而不虛,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務實地去實踐它。
九,如何無形?
無形才能成為大器,無量則空,空則萬物可容,萬與一同,得萬與一,在于純凈與否,專指數量與質量而已。清代張在辛《隸法瑣言》說:“世人作字只是寫得皮毛,作字用筆,固有起落,然上下四旁之間,必有脊骨,必有筋力,必有首尾,方有神氣,不然終不成家。”這說明“神”是無形,又是可見的,“神”是遵循“道”。孔子認為,器有形而道無形,“器”只是事物外在的形式,“道”是事物內在的規律,只有內在規律不受外在形式的束縛和限制,事物才能把自身能量發揮到最大化,孔子所說的“君子不器”跟道家思想里的“無用之用”殊途同歸。
孔子用“君子不器”想告訴人們,要避開“器具”框框條條的限制,明白“形而下者謂之器,形而上者謂之道”。而對于入“道”路徑,靜氣是必不可缺的,王夫之《俟解》一書中:“儉則事簡,事簡則心清,心清則中虛,而可以容無窮之理。而抑不至浮氣逐物,以喪其所知所能之固有。”靜才能有得,“山,是主靜的,可以給人以莊重、穩健、雄偉、崇高之感,可以增強人堅定、剛毅的意志。水是主動的,是生命的源泉,孕育萬物,可以啟發人的智慧。人在與大自然的接觸中不斷發現大自然,同時也發現了自己,在發現自己的同時,更進一步去發現大自然。”——李可染《談“澄懷觀道”》,“出世”與“入世”也是可以統一的,無疑是大家之言!
結語:
“日間工夫覺紛擾,則靜坐,覺懶看書,則且看書,是也因病而藥。”王陽明
文:李文遠,李小瑜
書法:呂偉濤
題畫書法:石爐(焮園先生)
鈴印篆刻:鮑旭哲、王勇、余天玉、韓合歡、五百里印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