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年來,網絡文學界(網文圈)正經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變革,核心焦點直指人工智能(AI)寫作工具的興起。編輯花花在網文領域摸爬滾打三年有余,近期卻驚訝地發現,自己的郵箱幾乎被AI投稿淹沒,日均收稿量攀升至五六封之多,她感嘆道:“AI稿今年真是泛濫成災。”
在工作室的編輯團隊中,“如何甄別AI作者與AI稿件”已成為熱門議題。不少編輯戲稱這些稿件“DS味兒十足”,意指其充斥著機械化的精妙比喻、突兀的情節轉折以及難以名狀的人機感。為了捍衛網文的純粹性,編輯們紛紛在社交媒體上發聲抵制AI稿件,呼吁維護網文圈的凈土。
網文編輯對AI稿件的抵觸情緒日益高漲。與此同時,包括番茄小說、晉江文學城、LOFTER在內的多家網文平臺,也相繼出臺了針對AI稿件的判定標準或處罰措施。這些舉措雖得到了部分網文作者的支持,卻讓那些依賴AI輔助寫作的新手作者陷入了恐慌與迷茫,他們不清楚AI寫作的界限何在,更不了解平臺的判定標準。
新手作者七七向記者透露,她在嘗試使用AI進行內容擴充和潤色后,作品在驗證期的流量驟降。“很多作者都遭遇了平臺誤判或軟封號的情況。”七七說。面對AI風波,一些網文作者選擇暫停新書發布,持觀望態度,以期風波過后重歸正軌。
事實上,這并非AI與網文圈的首次交鋒。去年7月,“作者聯合抵制番茄小說AI協議”事件就曾引發廣泛關注。一年多來,作為AIGC應用的前沿陣地,網文平臺與AI的融合步伐不斷加快。
當前,網文圈內的迷茫與困惑,恰似AI技術落地現實世界的縮影。AI看似是提升創作效率的神器,但在實際操作中,這一半成熟的技術遭遇了多方博弈的復雜局面。
此輪AI風波中,掀桌子的不再是網文作者,而是網文編輯。自去年12月起,花花發現郵箱中的AI水稿數量激增,她坦言:“有時甚至一天能收到五六篇,其中不乏重復投稿的‘二道販子’。”編輯們甄別AI稿件的方式主要包括:利用AI檢測工具、人工經驗判斷以及工作室內部的黑名單制度等。
然而,即便有多種甄別手段,編輯們仍需花費大量時間與作者溝通,以避免誤傷。對于疑似AI稿件,編輯會先與作者取得聯系,要求作者提供自證材料,如碼字視頻、文檔歷史記錄等。“我們通常不會一刀切,都會先和作者溝通。”花花強調。
但“何為AI稿件”的問題,卻讓編輯們難以給出確切答案。隨著AI文風日益豐富多變,編輯們的甄別難度也在不斷加大。七貓編輯荔枝指出,AI稿件往往存在胡亂拼湊的現象,她曾發現一篇稿件中引用了晉江經典作品的臺詞,但作者堅稱是原創。在自證過程中,作者需要提供詳盡的章節記錄和歷史時間線等證據。
這些甄別方式讓新手作者感到無所適從。七七提到,部分網文平臺提供了AI潤色功能,但當作者將自己的稿件提交至檢測平臺時,卻發現AI生成概率極高,陷入了“難以自證”的困境。甚至有作者因被讀者評價“AI味兒太濃”而感到委屈:“你可以說我寫得差,但不要說我的文像AI。”
于是,網文界陷入了一個怪圈:平臺鼓勵使用AI輔助寫作,作者大膽嘗試卻需用AI檢測自證清白,而網文編輯則因AI稿件而工作量驟增。
平臺對AI的曖昧態度也是導致這一困境的重要原因。從內容規模來看,AI生成內容的數量正呈指數級增長。據網文大數據顯示,2024年3月1日番茄首秀新書數量達5606部,較去年同期飆升1302%。知乎“鹽言小說”團隊也表示近期AI創作內容投稿數量明顯增加。
網文平臺率先擁抱AI浪潮并不難理解。一方面是為了降本增效;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優化商業模式,探索更多變現手段。然而,平臺對AI的積極態度并未在創作者端得到完全落實。花花表示:“平臺的思路是邊擁抱邊整治。”一些編輯也提到,創作者對AI的態度被放大了:“平臺封禁的其實是一直存在的批量生產無意義內容的賬號,現在大家對AI太敏感了。”
晉江文學城被視為“打響了網文反AI第一槍”,但其態度也并非完全抵制AI。晉江文學城站長冰心在發文中提到,AI寫作輔助是新生事物,原創性難以界定,“是否使用了AI的界定”更是難題。這也是當前AI網文的最大困境:如何界定作品的原創性?如何評判作者的“AI印跡”?
目前平臺給出的判定標準大多聚焦于后者,通過建立AI寫作輔助的“分級制度”來確立紅線。例如晉江文學城將AI輔助分為文字型和創意型兩類,并細分為不同級別,其中文字型校對級別、創意型要素級別和粗綱級別是被接受的。
面對AI的沖擊,多位編輯認為現階段最重要的是平臺推出針對性的AI原創界定標準,行業共同建立紅線。同時創作者也需調整心態:“目前純AI文還是很容易識別的。”花花強調,部分創作者和編輯因AI而站到對立面是編輯們不愿看到的:“網文圈已經夠難夠卷了,我們比任何人都希望網文生態的正向發展。”
技術發展先行,平臺和編輯反應滯后,這種天然的時間差催生了一批“賣鏟子”的人——無論是輔助AI網文的工具還是反AI的工具都迎來了春天。波形智能推出的AI輔助創作工具“蛙蛙寫作”被OPPO收購;GPTZero公司靠“校驗AI內容”在一年半內營收數百萬美元。目前AI網文圈常見的工具除了大模型支持的chatbot外,還有星月寫作、碼哩寫作等垂直類應用。
在社交媒體上搜索“AI網文寫作”,涌現出眾多服務商,有的提供網課,有的銷售軟件。一家自稱“國內首個自研百萬字一鍵成文小說垂直大模型”的服務商透露了AI網文的“賺快錢法則”:“建議你寫女頻,賺全勤就能拿到300-800元左右,你還可以不同平臺賣廢稿。”然而當詢問是否有AI檢測封號風險時,該服務商則建議避免找編輯簽約。
據中國社科院發布數據,2023年中國網文產業市場規模達3000億元,網絡文學創作者規模接近2500萬,用戶數量達5.37億。這無疑是一個AI淘金的廣闊市場。網文圈獨特的差異化生態也決定了AI創業的有利可圖:創作者基盤大、需求差異化、付費意愿強以及創業者中不乏網文寫作經驗的“大神”。
在AI風波中,批量使用AI寫作的大多是新手小白和AI寫作工作室,他們追求短期收益,不在乎“養筆名”。這加劇了網文圈的“馬太效應”——頭部作者吃肉,中腰部和底層作者喝湯。頭部創作者因作品具備“抗AI復制性”而收入不降反升。
面對AI的沖擊,網文圈內部出現了分化態度:一批技術樂觀主義者已開始嘗試用AI寫作,并進化出“去AI味兒提示詞參考”;而一批保守主義者則堅持手寫,抵制AI稿件。這是技術迭代過程中必然發生的現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