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各行各業中,對經濟學領會最深者,首推騙子這個行當。
而且,騙子在學習經濟學時,可不像國內有些經濟學流派,要么反對博弈論,要么反對大數據下的計量經濟學,要么反對新興的行為經濟學。他們毫無門派之見,無論是主流經濟學,還是新興的行為經濟學,在工具的使用上從來都是無所不窺。最近我親身經歷了一件事,對此有了更深的體會。
從長時間埋頭書房之后,寒假里送太太和女兒回岳父母家后,我不得不自己買菜做飯。我發現國內的各種買菜軟件真如雨后春筍一般,我突然感覺,自己落伍了。真所謂“書房才幾天,世界已千年”,痛感已經跟不上時代,于是我就跟著下載了幾款App,學習起來。沒想到,我的第一個老師,就是一個騙子。
我點擊了這個App不久,就跳出了一個窗口,里面的信息告訴我,我中了獎。
我初學乍練,看到自己這么好運,以為是新手才有的紅包,點開之后,發現這個獎是我有三次抽獎機會。第一次,抽個空;第二次,還是空的;第三次,哈哈,我中了一個大獎。
這個獎是這樣的,我將免費得到六瓶茅臺鎮出品的臻品酒,而且由于我是前一百名抽中這個大獎的幸運兒,所以,我還可以免費得到一款瑞士滿天星鑲鉆手表。幸福來得如此猝不及防,我都感到眼前有些恍惚。
行為經濟學告訴我們,智人這個物種,對免費的東西幾乎是毫無抵抗力的。這是因為,這個世界的絕大多數資源都是稀缺的,所謂稀缺,就是有用且不夠,我們人類為了生存,對于能夠以更低的成本獲得稀缺的資源,早就練就了一身本領。這本領,早已內化在我們的基因里。雖然我是一名經濟學教授,但我首先是一個很普通的智人,所以,我看到自己點中的這個大獎,仍然覺得心癢癢。
但我畢竟不是小孩子,很自然地就會發出這樣的疑問:我有這么幸運?這該不是一個騙局吧?雖然我是一個書房動物,也就剛剛達到生活自理的水平,但好在我有一個通曉世事的太太。更何況,我太太還是學心理學的,對于這樣的騙局,一定能夠一眼就看穿。
剛要把信息發給我太太,我突然發現,我中獎的時間太晚了,是晚上的10點鐘。我太太前天回了娘家,這個點肯定睡了。這怎么辦?那個大獎上說的很清楚,我的幸運時間只有兩個小時呀。“哎,怕什么,反正是免費的,總沒有騙到我什么。”我心里這樣想著,鬼使神差地把地址和電話填好提交了。就這樣,我懷著無比幸運的美好心情睡著了。
第二天上午10點多鐘,我突然接到一個山東的座機打來的電話,就隨手接了起來。
“請問您是李先生嗎?我們是茅臺鎮臻品茅臺酒廠的,恭喜您,您獲得了我們的大獎。”然后,他就很正規地念了一段似乎只有正規廠家才會有的對酒品的介紹,還特地告訴我,這個酒有些微黃,但這是茅臺鎮這家酒廠的特點。
我雖然感謝了他,但還是有些疑問:“你說你是茅臺鎮的酒廠,怎么電話是山東的呢?”
“哦,先生,是這樣,我們在大山里,都是用網絡電話,所以顯示的號碼是隨機的。”他答道,“我們的臻品酒曾經榮獲了許多獎項。”然后,又是一堆很正規的對他們這個酒的介紹。最后,他懇切地說:“由于地處山區,我們只能使用順豐快遞,所以,這酒快遞費和保險費需要您出,6瓶一共198元。”
我已經開始有些相信了,這都太像真的了,畢竟,茅臺酒啊,現在你知道茅臺酒有多貴嗎?買都買不到。你想,這酒畢竟是茅臺鎮的酒,總是沾著茅臺的邊兒,而且,6瓶才198元,光運費就很劃算了。
“先生,如果沒有什么問題,我們就給您安排發貨了。”他說。就在我內心那點小念頭還沒轉過來之際,我就又鬼使神差地答應了對方。
掛了這個人的電話之后,我打電話給我太太,興奮地向她講述我中獎的過程。
我太太笑出聲來,只說了一句:“你真好騙!以后你就記住,無論買什么東西,都交給我就行了。”
然后,我太太就給我羅列了騙子們大量的類似手段,并且分析了背后的心理機制。我聽了恍然大悟,真心感嘆,這騙子們的經濟學學習得太好了。
接下來,我們就看看這騙子所用到的經濟學。
首先,這個騙子利用了前文所述的人們對免費物品的天然偏好。由于人這種物種,在漫長的演化過程里一直面對著資源匱乏的局面,所以,對如何以更低的成本獲取生存的資源,人類有著天然的心理偏好。騙子們利用這一人性的弱點,他知道我們一定會點開這個大獎。
其次,騙子還使用了行為經濟學的另一個原理,即人類對幸運降臨到自己頭上的概率往往傾向于高估,而對不幸降臨自己頭上的概率則傾向于低估。但如果我點一次就中了大獎,很可能會有所懷疑,畢竟我即便再高估自己幸運的概率,也不至于認為是100%。所以,他們安排讓我抽獎三次后才中獎,雖然在我看來概率只有三分之一,但實際上在他們看來我中獎的概率就是100%。
第三,騙子們還運用了博弈論中比較高深的關于不對稱信息博弈的理論。我中獎之后,他們還要區分我到底是不是屬于更容易被騙的那部分人。顯然,如果能夠很清楚地甄別出我是否更容易被騙,那么他們騙術成功的概率就更高,成本也會降低。于是,他們選擇打這個電話,這個電話里我仍然選擇了讓他們配送,在騙子的心中,他就通過這個信號判斷出來我屬于哪一種類型的人。
也就是說,我原來與騙子之間是信息不對稱的。即我可能更好騙,讓他們得逞;也可能不好騙,從而在他們的獎品送到時選擇拒收。我有兩種類型,但騙子不確定我是哪一種。而通過這個電話,他基本上就判斷得很清楚了。你說,騙子是不是很精通博弈論的道理?
別看我說得頭頭是道,但這個騙局在我太太眼中就是個小兒科,而我卻幾乎相信了。所以,運用理性進行思考,成本其實是很高昂的,人們更多的是被諸如茅臺酒之類的聯想,以及渴望免費的本能所左右。盡管我還算是一個自認為訓練有素的經濟學教授,也仍然不會選擇正統經濟學所說的理性進行判斷。
果然,遠在貴州茅臺鎮的這個獎品——6瓶茅臺鎮臻品酒,第二天上午就到了。
快遞小哥打來電話:“李先生,您的6瓶茅臺到了,198元到付,請您下來取一下吧。”
我說:“你好,你把這6瓶茅臺酒給退了吧,免得我太太說我太好騙。”
快遞哥憨厚地咯咯笑了起來,說:“這個反正是到付,你可以選擇拒付。”
一聽就知道,這種好事快遞哥見識得太多了。
我說:“好的,你真是個好人。”
我心想,昨天打電話的騙子看到這一幕,一定會吐血的。
第三天上午,一個顯示北京的座機電話打了進來。我一接,竟然還是前天那個騙子。
騙子說:“李先生,您讓我們配送的獎品茅臺鎮臻品酒,我這邊顯示您拒付了,請問您是出于什么原因呢?”
“兄弟,”我說,“我老婆說,你們就是一群騙子。這快過年了,干你們這行的也不容易,我知道你們也都挺忙,不過,我還是得給你多說兩句,你們這個騙局有個bug。”
我能聽出來,對方忍不住笑了,而且還是壞壞的。
“有bug,什么bug呀?”騙子問。
“你們這個呀,不能給我們這些傻子冷靜期啊,你看,從你打完電話到快遞上門,畢竟還是有一天的時間,這一天的冷靜期,很可能再傻的人都反應過來了。更何況,我老婆是學心理學的,我給她一說,你們就露餡了。所以,這冷靜期再加上家人、朋友們一幫助分析,你們的騙術就會被拆穿了。”我很誠懇地說。
“不會呀,李先生,我們的數據顯示,基本上選擇了讓配送的人,都會付款的。”我聽出來,他口氣中略有些失望的意思,“不過,您太太是個心理學家,那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……”
我噗嗤一聲笑出聲來。如今這些騙子都學會了計量經濟學,知道分析數據了。而且,他還能理解,我之所以會拒付,實際上是因為有一個學心理學的太太。而這個情況,在計量經濟學里,叫做“異常值”(outlier)。
你看看,連騙子都這么愛學習,咱怎么能不更努力些呢?
于是,我拿起了書架上那本厚厚的《高級計量經濟學》,又埋頭啃了起來。
(作者李井奎為浙江工商大學教授,浙江大學經濟學博士,主攻方向為因果推斷、法律經濟學與經濟思想史,為國內知名的凱恩斯研究專家,獨立翻譯《約翰·梅納德·凱恩斯文集》,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;另著有《大偵探經濟學:現代經濟學的因果推斷革命》《在哈佛看美國》等。)